这只香烟嘴一直跟随我,直到四五年前,有一天不见了。以后我不再刻这诗在什么地方。四五年来,我的家里同国里一样的多难:母亲病了很久,后来死了;自己也病了很久,后来没有死。这四五年间,我心中不觉得有什么东西占据着,在我的精神生活上好比一册书里的几页空白。现在,空白页已经翻厌,似乎想翻出些下文来才好。我仔细向自己的心头探索,觉得只有许多乱杂的东西忽隐忽现,却并没有一物力强的占据着。我想把这几页空白当作被开的几个大“天窗”,使下文仍旧继续前文,然而很难能。因为昔日的我家的儿童,已在这数年间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少年少女,行将变为大人。他们已不能像昔日地占据我的心了。我原非一定要自己的子女为儿童生活赞美的对象,但是他们由天真烂漫的儿童渐渐变成拘谨驯服的少年少女,在我眼前实证地显示了人生黄金时代的幻灭,我也无心再来赞美那昙花似的儿童世界了。
古人诗云:“去日儿童皆长大,昔年亲友半凋零。”这两句确切地写出了中年人的心境的虚空与寂寥。前天我翻阅自己的画册时,陈宝(就是阿宝,就是做媒人的宝姊姊)、宁馨(就是做新娘子的软软)、华瞻(就是做新官人的瞻瞻)都从学校放寒假回家,站在我身边同看。看到“瞻瞻新官人,软软新娘子,宝姊姊做媒人”的一幅,大家不自然起来。宁馨和华瞻脸上现出忸怩的笑,宝姊姊也表示决不肯再做媒人了。他们好比已经换了另一班人,不复是昔日的阿宝、软软和瞻瞻了。昔日我在上海的小家庭中所观察欣赏,而描写的那群天真烂漫的孩子,现在似乎早已不在人间了!他们现在都已疏远家庭,做了学校的学生。他们的生活都受着校规的约束、社会制度的限制和世智的拘束;他们的世界不复如昔日那样广大自由;他们早已不做房子没有屋顶和眠床里种花草的梦了。他们已不复是“快活的劳动者”,正在为分数而劳动,为名誉而劳动,为知识而劳动,为生活而劳动了。